从东瓯城小南门的内河轮船码头踏上岸的那一刻,关中天觉得阳光有点晃眼睛。他眯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时,发现眼前的东瓯城与他记忆中的已经换了天地。
那一年,大哥关中翰在大年三十让他跟着王大路队长走出霞枫村,一刻也不能缓。到了新兵连训练后,没多久,便被派到东海前线的去了。刚到东海连队,那凛冽的海风刮得关中天连气都喘不过来,海岛的空气里都是鱼腥味,但是,关中天连自己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快就适应了连队的生活。那个时候,关中天一腔年轻的爱国热血被激扬了出来,天天跟连长说:自己做好了随时准备打仗的准备,如果开战,一定第一个上前线。
关中天所在的警卫排,任务很是重要。警卫员经常要跟首长一起下连队或外出执行任务。关中天紧跟首长,他的聪明机灵和学得快、用得快,很受首长的赏识,关中天练得百发百中的好枪法更是受人景仰。因为在楠枫江长大,从小水性极好,这让关中天参加漳州九龙江的武装泅渡演习中脱颖而出,争了光。所有这一切,让关中天完全忽略了海岛的艰苦。大哥关中翰来信问他需要什么的时候,他自豪地回信:“大哥,不用给我寄吃的、也不用给我寄用的,我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成为一名真正的革命战士,为报效祖国立功、为家乡争气。我要在生活上艰苦朴素、在军事上练好过硬本领。这一切都是有钱买不到的,我一定会好好当兵,好好磨练,用实际行动回答大哥对我的期望。”
关中天把给大哥关中翰的信记到了日记上,这日记被发现了,又被抄到黑板报上。关中天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他又觉得很自豪。他是真心诚意要让自己好好学习,好好锻炼。他的光荣给自己的大哥和弟弟带来了无限荣光。
这一年的端午节前夕,关中天接到命令:在端午节后,关中天即将前往东瓯城下辖的海岛县——洞天岛去执行军民联防的任务。这一天,就在端午节前一天,他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的城区。
在东瓯军分区的安排下,关中天很快办理好各种前期的准备工作。端午节这一天,他在已经转岗到东瓯公安局工作的老战友的带领下,好好地逛了逛东瓯城。
关中天对战友说:“小时候到过中山公园,今天就再去瞻仰一下中山先生吧。”于是,他们来到了华盖山脚下的中山公园,想不到被中山公园北门的一圈人给吸引住了。当他和战友跻身进去那人群中的时候,人生的偶遇让他感叹命运的神奇:在这里,他不仅遇见了徐逸锦,还遇见了他的干爹端木鸿先生。
正在为穿四个兜的“中山装”先生摆弄那支已经很少见的“绿宝派克”钢笔的刻字先生一见进来了两位穿制服的,下意识地伸手去收桌子上的显微镜。关中天一看那一双瘦薄而绵长的手背上,有一片隐约形似白鹤的胎痣,大吃一惊,抬头仔细看了看眼前童颜鹤发的老者,发现那老者也正在认真地看他的脸,几乎同时,他们都伸出了双手,一个说:“小中天!”另一个说:“鸿伯伯!”
关中天口中的鸿伯伯大名端木鸿,是东瓯城里人,因为迷恋昆曲,当年与关中天的爷爷成为莫逆之交。但是,他的身世却颇为复杂,关中天听爷爷说,这位鸿伯伯年轻时到日本去留学,学的是法律,回来后成了东瓯城第一批留学日本学成归来的律师。关中天小的时候,这位鸿伯伯经常来楠枫江找爷爷论戏文,就住在关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与徐家老爷徐玄廊也是好友,经常和霞枫村的乡绅们探讨家国大事。
这端木先生年轻时风流倜傥,生情灵动,文气中又活泼调皮,特别喜欢关家四兄弟中的老三关中天,因为不管是在端木鸿自己还是旁人的眼里,关中天和他很是相像。于是,独身的端木鸿一直开玩笑,让关中天认他为干爹。但是不知为何,这“干爹”的礼仪一直没有做,而端木鸿心中已经认定了关中天这个“干儿子”。因为没有过“干亲”的各种礼数,因此,关中天一直叫唤端木鸿为“鸿伯伯”。关中天小时候,特别盼望鸿伯伯来家中的日子,只要鸿伯伯一来,必定会给他带来很多新鲜有趣的故事。比如鸿伯伯告诉他当年如何东渡日本的:跟别人去西洋相比,去东洋的旅费那就便宜很多了。你要是也想去,只用让你爷爷卖掉两分半的山田或者一头牛就可以凑足盘缠了。说得关中天那些日子里,老打家中那头黄牛的主意,蠢蠢欲动,也想学学鸿伯伯东渡日本去看看那个不一样东洋世界。
而当年,回乡过年的徐逸锦和关中天在楠枫的抬阁上扮演神童、小仙女的时候,端木鸿见到小逸锦惊为天人,于是就和徐老爷开玩笑:“徐老爷的千金‘锦、绣、河、山’,美冠楠枫,念我孤家寡人,你若舍不得赠一千金与我做女儿,那就将来做我干儿子关中天的夫人吧!”
此刻,当关中天和端木鸿相互惊喜握手的那一刻,徐逸锦楞在一旁,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一刻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愣了一会儿,打算转身悄悄挤出那人群。想不到,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关中天激动的声音:“逸锦先生!”
关中天想,也许是天意,也许是真的有感应,在他和鸿伯伯紧紧握手的那一刻,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身旁有一双不寻常的眼睛在注视着他,当他确认那是他魂牵梦绕的徐逸锦的时候,徐逸锦已经挤出了人群。他拔腿就追了上来!
最后一次见徐逸锦,是楠枫江那漫天大雪的渡船上。
那几日,大哥关中翰警告他:这样严峻的形式下,小弟虽然热血但毕竟还稚嫩。二哥客死海峡那一头,那种非同寻常的关系下,大哥年纪大了,如果老三他不作出努力,还要和徐家有什么瓜葛,那么他们关家一不小心将遭灭顶之灾。关中天第一次听一直由着他性子来的大哥和他如此深透地讲世事形势、谈家族责任和兄弟命运,他确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但是,如果那一天楠枫江渡口的雪舟中,他热切等候因生产木驼六的亲骨肉而死里逃生的徐逸锦的到来,只要那一刻,徐逸锦哪怕向他流露出一丝丝的柔软和求助,哪怕大哥再怎么威逼他、再怎么和他讲各种道理、讲家族责任,他都将义无反顾地陪伴徐逸锦一同前行。可是在那漫天江雪中,徐逸锦给他的态度比那皑皑的白雪还要冰冷,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同样冰冷的徐逸锦,他明白之前对徐大小姐的所有种种,只是梦想,他绝望了!他觉得自己只有离开,才能像个真汉子。也只有决绝将徐逸锦深埋在心中,才是真对她有情。这种情感像虫子一样,一点点在侵蚀他的心,他只有拼尽全力投入工作中,才能有了暂时心灵的安宁。而这一刻,上天让他遇见鸿伯伯的同时,一同让他重逢他的逸锦先生!他忽然明白:久别重逢时,才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