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徐若空第一次站在嘉宁县的县府大院里。
这个栽满了桔树、桃树和冬青的大院里,青砖灰瓦,安静肃穆,但是,几幢掩映在樟树下的二层小楼前的木质楼梯和走马廊,却漆着红漆,虽然在岁月的流逝中,那些红漆早已失去了鲜艳,但是,却不乏为这个在外人眼中颇为威严的县府大院增添了一些明丽。
红漆走马廊青砖小楼的前面是一个大池塘,池塘边栽种了好多柳树和变色木芙蓉。木芙蓉早已过了花期,但是,嘉宁的柳树冬日里也并没有落尽柳叶。柳枝抚过池塘的水面,不断有鲤鱼泛上水面,与柳叶嬉戏。
大院里的画面如此的美好,但是徐若空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些,他挤在柳树后面的一条并不宽阔的水泥路的人群里,人群的前面,就是一堵黑板报的墙,墙上的红纸上,徐若空急迫想要搜寻到自己的名字!
人群里发出一阵阵欢呼,同时,也发出了一声声的哀叹。忽然,早已挤在黑板报前面陈轻舟那小个子的外甥发出了欢呼声:“哇,有我!有我!”徐若空觉得自己的头皮开始发麻,紧接着,又听到另一个一起跟大姐学习的伙伴叫了起来:“看到了,看到了,我也上了!”他拼尽全力挤进了人群,才刚站稳身子,陈支书的外甥又一声惊叹:“哇,阿空,你考了358分,最高分,哇哇哇,是状元啊,你考了个状元!”
关中天也挤进了人群,一眼看到了大红榜上徐若空的名字:“阿空,你太厉害了!这样的分数,上重点大学是稳妥的事儿了!快快快,你们快回大桥镇去,向你大姐报喜!”
徐若空欣喜万分地再看了一眼那张火辣辣的红榜,上面那一行“徐若空358分”就像烙印一样,永远地烙在了他的心头,终生不忘!
第二天,嘉宁县大桥镇栎村村支书陈轻舟家的院子里,挤满了贺喜的人。人们带着满满的祝福、真诚的羡慕和发自内心的敬仰,不断地向徐若空、陈家外甥还有另一位考生表达祝贺。每一次祝贺后面,都会加上一句:你们的徐老师太厉害了!
徐逸锦只是笑,虽然不太言语,但是她的脸上也泛出了不一样的神采。金姨娘一边不断地泡茶,一边不断地回答:“我家徐老师可是当年的名牌大学毕业的!”她就像一位新闻发言人,精准无误地回答着人们各种好奇,官方地接受各种敬佩和祝福。
与此同时,在嘉宁县城的教育局宿舍里,关雪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的儿子关建国坐在在一边,神情非常复杂。
关雪桐这几天为一双儿女的事情到了极度焦虑的地步,她已经在教育局自己的副局长办公室里给正在带队下乡的丈夫叶繁晟打了好几通电话了,电话一直是他的秘书接的,回答永远是“叶副县长去村里了!”
关雪桐很窝火:都什么时候了,老叶的心里还永远只有群众!儿女不也是群众吗?如今这么关键的时刻,他怎么不回家先来关心关心自己家的两个群众呢?
关雪桐与叶繁晟有两个子女,大的是儿子、小的是女儿。古话说“悍母出弱子”、“慈父养逆女”,这两句话在关雪桐的一双儿女身上体现得非常深刻。由于夫妻俩一心扑在工作上,儿子叶建国从小就到处寄养,生性与他那单薄的身板一样敏感懦弱。也许是觉得亏欠孩子吧,叶繁晟对后来生的女儿非常溺爱,关雪桐说叶繁晟的心思只分有两部分:大部分在工作上,剩下来的小部分统统都用在宠女儿上,至于这个家和家中的老婆儿子,都可以忽略不计。说也奇怪,与儿子的白面单薄、内向细弱刚好相反,女儿长得就像叶繁晟那样三大五粗、黑皮糙面,而且火爆脾气。关雪桐经常非常郁闷地想:“怎么就将他们兄妹俩生反了呢!”
今天,面对坐在床沿一声不吭的儿子,关雪桐说:“怎么说你好呢?按理说高考上了线,应该祝贺你,可你这也弄得太玄了,刚刚就挂在那录取线上!你说这悬不悬?这个分数,好的大学怎么能有机会?”
儿子还是一声不吭,在一旁的女儿跳了起来,朝着关雪桐吼开了:“我考不上你嚷嚷,我哥考上了你还嚷嚷!你就知道嚷嚷嚷嚷!”
关雪桐没好气地说:“你给我闭嘴!老大不小的人,不好好读书,也不好好想办法收拾一下自己,早点把自己嫁了!考大学考这么几分,你不害臊,我都替你难为情!”
母亲的一番话直接点燃了叶欣欣:“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做妇女工作的老革命,现在还管教师,说教师德育工作很重要,我看你就是封建思想,就你最重男轻女!你想早点把我从这个家赶出去啊,你给我听好了,我还这辈子就是不嫁人了!就给你当个老姑娘了!”
听着母亲和妹妹高一声底一声、没完没了,叶建国站起身,默默地走出了里面的房间,母亲一看,赶紧跟了出去:“哎哎哎,你别走啊,我得给你想办法,这分数太危险了!”
是的,关雪桐马不停蹄地回到教育局,找自己直接分管的下属——招生办主任想办法去了。当关雪桐在全县上榜的所有考生名单里,她发现了徐如空的名字,而让她惊讶的是,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的第一次考试,徐若空居然是嘉宁县的高考状元!
1977年的冬天有点冷,但是,对于徐逸锦一家来说,冬日的阳光一次又一次照进了心灵。全家人都和“高考状元”徐若空一起,欢欣鼓舞地在等待一封神圣的信件——“大学录取通知书”。
快过年了,徐若空的心中越来越不安,他思念着远在洞天八仙岙的那些贝雕,更思念如大海朝霞那样美好的苏家彩霞姑娘,他一直不敢回去,他在热切等待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他要拿着那张“通知书”回去,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庆贺生活的别样厚爱。
他忍着、忍着,他等着、等着,可是,都快过年了,不知道为什么,大前天陈支书外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已经翩翩而至,另一个一起复习、一起考试的大桥镇小年轻的录取通知书也到了,人们为祝贺他们两人“跃龙门”的鞭炮都放了好几回了,可就是等不来他这位“高考状元”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徐逸锦也开始沉不住气了,她终于鼓足勇气,跑了一趟嘉宁县教育局。
嘉宁县县府大院褪了色的红漆走马廊里,关雪桐正提着水壶打算去打壶热水,远远地看见一个俊逸不俗的身影进入了县府大院,那个身影她太熟悉了:徐逸锦!多年不见的徐逸锦,还是那个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仙女模样!
关雪桐忽然觉得很憋气,她用手按了按胸口,转身回到办公室,关紧了房门。因为她知道,徐逸锦会去招生办,而等待她的,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徐逸锦失魂落魄地从县府大院招生办公室出来,她实在不知道如何接下来跟弟弟开口,她实在想不明白:中央不是已经有明确的精神了吗,政审中主要看考生本人的表现。弟弟本人的成分就是学徒,表现一直很好,为什么还是过不了这一关呢?
1977年的除夕前一天,菰江大桥镇的桥头上,徐逸锦一家的心绪极为复杂,远处瓯江上的白帆船,将载走执意要回洞天岛的徐若空,又将迎来将回到嘉宁工作的关中瑜!
因为县里要全面开展“一批两打”工作,并且需要派出1400名人员组成工作队,分赴农村宣传新时期总任务,人手和人才都紧缺。主抓农村建设的副县长叶繁晟在搜罗人才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有着丰富农村工作经验的关中瑜,于是,一纸调令,关中瑜即将从海岛洞天回到家乡嘉宁县工作,他也即将进入那一个有青砖灰瓦带褪色红漆走马廊办公楼的县政府大院,开始他崭新的政治生涯。
但是,事实上,关中瑜的回归嘉宁,并不能结束她与徐逸锦两地分居的生活。一个即将到来的新身份,让徐逸锦激动又惶恐,不安又充满向往,这身份,让徐逸锦选择再次与关中瑜分离,决定留在了并非故园的菰江大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