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枫江的下游流淌到嘉宁县县城一段，与上涨的瓯江潮汇合，浑浊的江水穿越城东而过。但是，神奇的是，县城上嘉塘的内河河水却清澈无比。
嘉宁街西边尽头便是这条碧光粼粼的上嘉塘河，河西岸是屿山东边的山脚，这几年，屿山东边山脚下沿河开出了一条大马路，紧靠屿山东山脚，陆陆续续建起了一些民房。上嘉塘河的河埠头东边有一座三孔石桥，那是城西通往东岸唯一的一座桥。桥的对岸有一个小村落，就叫桥旁岸，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的时候，县城所在地上嘉塘人民公社就设在那里。
码头东首有一座八角亭，造得八面玲珑。亭子中间那青石打成石鼓型的石凳足足有两百多斤重，关中翰总是想不明白那两张石鼓凳总没有规规矩矩地呆在它该呆的地方：这一次经过时它们是这样摆着，下一次再来时，就已经朝另一个方向摆着了。直到有一天，他来八角凉亭里坐下来歇歇脚，才知道是好多年轻的后生儿拿两张石凳子试臂力，不断地挪动着它们的位置。
这一日关中翰在桥旁岸的公社里办完一些公事，天色已经暗将下来。他是习武之人，步履矫健路过八角凉亭的时候，又看见几位年轻后生正在亭里推着石凳子玩，他也心中痒痒，很想去试试。但是，天色已经完全暗了，见到吃过晚饭的老人和孩子已经陆续出来纳凉，他心中想着也该早点回屿山上吃晚饭了。
可转过八角凉亭，一踏上夜色中的嘉宁街，关中翰的脚步就放慢了下来，他被嘉宁街夜晚的独特景致给震撼到了！
月光下，整条嘉宁街的街面都是湿漉漉的。关中翰抬头看了看天：皓月当空，刚才也没下雨呀。当他看见又一个汉子将刚从码头挑上来的一桶水哗啦扑向街面的时候，他明白了：这三伏天的晚饭后，各家就提桶挑担到码头去打水，把街上的地面浇得湿湿的，这一天的暑气就随之消失殆尽了。
关中翰放眼望去，此刻的嘉宁街居然比白天还热闹！不到两百米的街面上，摆了足足不下上百张的竹床。这个点，差不多家家户户已经吃了过“黄昏”（晚饭），无论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就都摇着蒲扇到刚刚当街支好的竹床上乘凉。一时间，东家长西家短，街面上便热热闹闹甚至是沸沸扬扬的了。
关中翰干脆停下脚步，在一旁悄悄地听他们讲些什么：这些竹床上，有讲文雅一些的，做些谜语让人猜；有给孩子们讲个故事唱个儿歌的，上至盘古开天，下至宣统登基、听者哈哈一笑。孩子们则大多不听大人们的教训责骂，在竹床间追逐嬉戏着。
看着孩子们绕着竹床嬉笑着，打闹着，看着年轻妈妈对孩子们的一声声故作训斥、实则慈爱的叫骂声，关中翰忽然觉得心中一阵失落袭来：我关中翰已过不惑，两个在外的弟弟还是孑然一身。关家如今三个兄弟，膝下依旧空空荡荡。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关家，我如此费尽周章、苦心经营，这份家业将来到底传给谁呢？
想到这，关中翰的心中忽然揪了起来：莹莹！
这几日，他白天忙着蛇类研究站的一些事，将莹莹放到了一边。只是每到夜里，忽然醒来，脑子里尽是金莹莹：她吃得可饱、睡得可安，那几只呆头鹅是否听话，那黄麂“四不像”是否吃草量太大，让莹莹割太多草，累着她？这贪吃的“四不像”！哦，不，是“黄中翰”。想到“黄中翰”，关中翰忍不住在黑夜中笑了出来，但是，一听身旁的白月瓯翻了个身，他就将那声笑咽回到肚子去了。
站在嘉宁街满街的竹床前，看着月夜星辉下满街嬉闹的孩子，关中翰忽然觉得他的心已经守不住了，他要见到他的金莹莹、立刻、马上！可是，早已经没有班车了，楠枫江霞枫村的渡口，艄公早已入眠了。不行，不行，必须见到她，再不见到她，关中翰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他拔腿就跑，飞奔到通往霞枫的公路上！
月夜下，那条公路上的碎石子被关中翰踩得沙沙响。当他满头大汗停下来的时候，心中有点绝望：就靠这双脚，这几十公里的碎石子路如何走到头呢？他垂头丧气，望着天边的明月，喃喃地叫道：“金莹莹，金莹莹……”
忽然，身后“突突突突突……”一阵马达声传来，关中翰猛地扭头，只见一辆拖拉机轰鸣着往他这边开来。迎着拖拉机头的射灯，关中翰连忙猛舞双手一阵大喊：“停一停停一停！”是一位年轻小伙子，正拉着一拖拉机斗的玉米杆子往楠枫上游的村落方向去。拖拉机一停下来，关中翰不由分说就上了拖拉机的后斗里，一*坐在高高的玉米杆子上。那小后生说：“老司，你可坐稳喽，拖拉机马达声音大，你要是从后斗上被抖下来，我坐前面可听不见哦！”
关中翰说：“明白明白，我坐扎实了就是。”那小伙子又回头说：“老司，我只开到响山埠，离霞枫还有好长一段路呐！”关中翰有点烦了“你就开你的吧，后面的路我自己行想办法！”
“突突突突突……”当拖拉机后斗上的关中翰跳下来的时候，觉得*已经全麻了。接着“突突突突突”的声音渐渐远去。抬头一看，月亮已经滚到天空正当中，关中天孤零零地站在碎石子的公路上，身影很短。他迈开腿，在碎石子上沙沙沙沙沙地大步前进。
不知道走了多久，又“突突突突突”来了一辆运砺灰的拖拉机，关中翰又跳上了后斗。关中翰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因为这辆拖拉机一直将他“拖拉”到了霞枫村外的渡口旁。
此刻，当睡梦中的艄公被关中翰超分贝的喊声给叫醒后，当他撑着渡船来到关中翰身边时，吓得大叫一声，趴倒在渡船里：“白无常啊！”关中翰哈哈笑了起来：“老艄公，我不是白无常，也没有黑无常，你快看看仔细，是我！”月色下，被那一拖拉机的砺灰震得浑身灰白的关中翰，让老艄公抖抖索索了好一会儿，才将撑篙重新拿稳。
渡船靠上滩林的那一刻，关中翰脱了衣服，在溪水里把自己那一身砺灰粉洗干净。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直奔金莹莹的茅草房。但是，让他纳闷的是，深夜的茅草房居然柴门没有上锁！他满腹疑惑地推门而进，一边轻声叫唤：“莹莹莹莹……”
金莹莹猛然竖起耳朵，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不敢应答，但是她真真切切听到的是关中翰的呼唤声。当她确定床前站着的是关中翰的时候，那一声“皇天诶~”叫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幽怨。此刻，关中翰不知道金莹莹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水米未进！
半个月之后，当金莹莹从县人民医院骨伤科病房出来的时候，关中翰径直将一瘸一拐的她带到了屿山上的蛇毒研究站。面对楞在一旁的白月瓯，金莹莹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往哪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