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青花没有同意和林风复婚。

　　这个决定，竟然没她想象中那般艰难。曾经那些血淋淋的伤疤像是黑白电影一般在脑海中播放，却显得云淡风轻。她觉得很是奇怪。爱和恨，真的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漠吗？抑或是这么多年与女儿相依为命的日子，早已成为自然的习惯，甚至让她对所谓的对与错已经不再计较？

　　她宁愿孤独一生，也不再将自己陷入那一个漩涡。

　　爱，从开始到现在，从未改变。她并不想欺瞒自己。从林风第一次在话剧的排练场拉起《梁祝》，到如今他带着鬓角隐约的白发再次出现，时光穿越二十多年，在她心中却没有时过境迁。因为爱，在一起；因为爱，分离；因为爱，重逢；因为爱，不复婚。原来就这么简单而已。

　　她不想让再一次的婚姻，成为全部爱的坟墓。在前一次失败的婚姻里，孰是孰非，究竟应该怎样评说。她摸不清自己心底爱恨的份量。十年。有多少痛苦和辛酸，只有她自己明了。他对她的亏欠，对女儿的亏欠，根本无法弥补。若是带着这样的怨恨重新在一起，那他们之间，会连那一丝回忆中仅有的美好，都荡然无存了。

　　那么，就继续在凌县，过着风平浪静的孤独生活吧。压在心上十年的大石头，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放下吧。青花微笑送别林风。

　　“回去找个工作，好好生活。你不欠我的。但是你欠女儿的，你应该要用下半辈子，去一点一点弥补，哪怕心里清楚这本是于事无补。”

　　林风诧异。青花变了。她会对自己说“不”了。他从来没有想过青花会拒绝和他复婚，他本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原来不是每个人，都站在原地等着他的。他一下子感到生活茫然无着。

　　但青花语气中的坚定，是那么不容质疑。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恋和苦痛，将当初为爱痴迷飞蛾扑火的小女孩，变成了成熟而理智的中年女子。除了转身离去，林风别无他选。

　　十年的岁月果真铸就物是人非的遗憾与伤痛。青花如此狠心，连弥补的机会都不再给他。他已经不知道下半辈子将有何意义。

　　而家里年迈的双亲，令他不得不麻木了爱恨。他不能将自己当初的年轻不懂事怪罪于父母的放纵与宠溺。他沉默，等待时光葬送一切，等待即将发生的所有。

　　林荣生很快托人在石山村所属的石岭市为林风找了一份工作。林风自觉无颜重返教师队伍，对新工作并无要求，哪怕只是从最底层做起，他也毫不在乎。但林荣生接下来的安排让他无法再沉默。

　　“石岭市的远房姑姑，给你说了门亲事。女方离婚多年，带了一个女儿，在石岭市有稳定的工作和住房。她对你的条件很满意，你尽快和她见个面，把事情定下来。”

　　“爸！谁让你给我安排这种事的？我要和青花复婚！虽然她现在没有同意，但我必须继续努力！这么多年，我欠她的永远也还不清，如果我和另外的女人重组家庭，我怕是连下辈子都没有脸面见她和女儿了！”

　　“不要在我面前提青花！就是她害了你这辈子！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林家人，她对你母亲和我的态度，你是知道的。这些年以来，她从来没有踏过林家的大门，连林麟，都受她的影响，对林家充满了仇恨，不认林家的人！”

　　“够了，爸！我以为你现在可以客观地看待所有的事情了，可是你并没有！到底是谁的错造就了今天的局面，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你居然还是这样执迷不悟，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到青花头上，可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林麟，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自己有辨别是非的能力，而且青花从来没有刻意向她灌输过任何思想，她怎么会受青花的影响充满仇恨？退一万步说，即使她真的对林家充满仇恨，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你们把她当成林家的孙女了没？管过她没？她有没有钱上学有没有钱生活，你们过问了没有？”

　　“这……”

　　“爸，我不想多说。总之所有的罪都是我一个人的，我希望你不要再说青花的不是。我自己的错误，我自己会去弥补，只希望你不要再添乱就好。”

　　“林风！”林荣生严厉地叫住了准备往外走的林风。

　　“还有什么事？”

　　“我和你妹妹，都曾经去沿海的城市找过你，可是一无所获。在那边打工的村里亲戚倒是听到过一些风声，说你在那边又娶了亲生了儿子。你为什么不给爸爸说实话？”

　　“爸！你宁愿相信那些风言风语，也不相信你儿子？这些年经历的事情我不愿再提起，总之我现在已经回来了，要开始新生活，要弥补从前的过错了。我怎么可能在那边娶老婆生儿子？你是不是很希望我如此？你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把孙子看成最大的梦想，还不死心？”

　　“林风，我不管你怎么说，你尽快收拾行李去石岭市开始新工作，你姑姑安排的事，也没有商量的余地。看在你母亲还有你死去未闭眼的婆婆份上，给她们一些盼头吧。”

　　林风僵在那里。他仿佛对不起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他像是没有权力拒绝任何人的要求，因为他有无数的罪需要赎。纷乱的思绪像潮水一样从四周涌来，将他包围。他感到窒息。

　　数月之后。林家摆了简单的宴席，林风再婚。

　　在桐州师专的美好初恋岁月。在青花镇下定决心长相厮守的苦辣酸甜。在沿海漂泊的艰难十年。这些时光尽数凋零，却在他的生活中悄然化作隐身的恶魔，无处不在，不依不挠地侵略他的每个白天黑夜。他已经失却抵抗的力量。

　　他以四十多岁的年龄，在公司里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起，从最底层做起。拿着为数不多的薪水，辛苦地工作，东奔西跑。在妻子和继女面前不多话，相敬如宾。

　　日子似乎就这样白开水一般地过下去，也会很好吧。

　　他努力说服自己接受了与青花情缘已尽的事实，但他无论如何无法说服自己连林麟也一并放弃。她是他的骨肉，唯一的女儿，无可替代的爱。若这世上原来最亲的两个人，非要像现在这般形同陌路，将是多大的悲哀。

　　他给林麟发短信、打电话，往她的信箱里一封封地发E－mail。林麟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听从青花的教导，认了他这个父亲。她礼貌地给他回复短信和邮件，但是从她的语气中林风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林风明白，有些事情，果真是无法挽回了。女儿成长的最关键十年，他却在她的世界里完全消失。如今，他们之间的巨大空白，怕是倾尽所有也无从填补了。

　　在一次打电话到林麟宿舍时，林麟不在，是她的舍友接的电话。那个女孩问：“叔叔您是谁？等林麟回来后我告诉她。”林风张嘴要说，却艰难地挂了电话。他有什么资格，说出那句“我是她爸爸”？

　　他试图给林麟寄钱，但他连自己都应付不了，能有多少钱去让她的生活过得好一点？况且他并没有把握女儿会接受他的好意。他忐忑地打电话问青花，而青花的话则更是让他无地自容：“你要给女儿钱，可以啊，她会接受的，为什么不接受呢？是她该得的。但是你要算清楚，哪怕按照十年前离婚协议书的标准每月100元，到现在你若想一次给清，她肯定不反对。还有我给你还清的所有债务，我是不是应该算一算这十年的利息再给你答复呢？”

　　“青花，我……”

　　“林风，不是我无情，这些话，我只是说说罢了。你尽你自己的能力就好，不管怎样，我还是那句话，她是你的女儿，这一点不会改变。”

　　林风带着愧疚，释然了。青花一直都是那个善良宽容的为他人着想的青花，没有变过。